耶魯歐迅實業

長途旅程幾乎沒有停下來過，送貨的生活是這樣，穿過一個又一個的城市，行過一片又一片的荒原，好像沒有終點，永遠沒有盡頭。

無所謂。

我有必須要如此挑起的負擔，值得的責任。

印象中幾年前在小旅館看著電視，一個知名的汽車電視節目，說到人們以為環保的火車，就算塞滿了乘客，排放的二氧化碳以及消耗的能源，仍舊超過單人駕駛的汽車。雖然不知道這樣的說法是不是真的，大家都知道，這年頭的電視跟報紙，幾乎沒一句信得過的，也許這些東西從來都沒有真實過。總之，把同樣的標準放在貨運上，我也自以為，長途貨運的貨車，遠比火車來得環保且有效率，抱持著這種心態，才能讓我每次看到後視鏡裡飄散的黑煙時，少一點點內疚。

這個行業賺得不少，只是失去的也不少，跟朋友家人一年見不了幾次，長途駕駛不分日夜，有時候腰酸背痛似乎是鑲在骨子裡那樣深，甚至痛得無法移動一下。不過偶爾也有很多常人看不到的美景，比如，車子嘶吼著的引擎，追著在長長的公路遠端迅速下山的夕陽，僅僅幾分鐘的溫和光影，卻能刺痛眼睛流下幾滴淚來；或者是在蔓延的丘陵，看到像是卡通裡頭一樣蜿蜒的山路，彷彿有著一種節奏，讓人的身體不自覺地隨著扭曲。

前一陣子，有個小伙子開始當我的副駕駛。這真的令人發笑，據說是現在的法令規章，限制新的貨運司機必須經過半年以上的隨車駕駛，開車嘛，跟在旁邊哪有什麼意義，我看這小伙子除了聽聽音樂之外，不也就是在睡覺，但是，長途駕駛真的需要一點點調劑，除了音樂之外，有個人在旁邊聊聊，也挺好的。

「老大，怎麼我們又來這間店了？」
『怎麼小鬼，不行嘛？』我看都沒看他，只是把車停好，自顧自地走進糕餅店。
「沒有，只是發現回到你家附近總愛來這間店。」我沒答腔，小鬼也就不接著問了。

我唯一的房子，一年住的時間或許住不到十天，有時候放假的日子，人也不在家附近，那就更別說上班時間總在不同的城鎮奔波。房子租給一個不錯的房客，上班族，把房子照顧地挺好的，我只留了一間小房間，幾乎像是儲藏室了，只有換季之時，我才會特別回去拿些衣服。家？我不會那麼稱呼，就是間房子而已。

我們在糕餅店找了個位置坐下來，她看見是我，特地從吧台裡出來替我點餐。
「好久沒回來了吧，還好嘛？」
『蠻好的，就是腰痛這老毛病，其他都好。』
「今天要吃些什麼呢？老樣子？野菇鹹派跟熱咖啡？」她親切地笑著，眼角堆起了不少魚尾紋。
『最近有新的東西嘛？我看玻璃櫃裡有些沒看過的派。』
「你太厲害了，前一陣子剛推出新的奶油鮭魚派，要試試嘛？」
『好啊，試些不一樣的也不錯，就這樣吧。』
「那這位小弟要什麼呢？」
「給我跟老大一樣的吧，但是我要可樂。」
「馬上來！」她爽朗地答覆之後，搖著圍裙把菜單遞回吧台。

這間糕餅店開在小鎮的外圍轉角，本來就不是個非常熱鬧的小鎮，外圍轉角的人氣更是冷清，但是這間店卻像是附近幾條街的活動中心一樣，附近的住戶幾乎每天都會來這裡逗留一陣子，郵差索性把許多人的信都一次送到這來，反正天天來店裡的顧客比比皆是，郵差也會待上一段時間，發發信，聊聊天，吃個派或是三明治才走。我這個長年在外的本地人，原本只是來領一些例行性的無聊信件，一次兩次，卻也變成習慣性地上門，回到自己的鎮上，待在糕餅店的時間，或許比回到自己的房子時間還要來得長。

「來，你們的餐點來啦，趁熱吧。」
『那個，上次你說用了覺得不錯的海鹽，我又買了幾罐。』我有點笨拙地拿出來一個紙袋遞給她。
「啊，這個好！有些客人對我之前做的海鹽培果總是讚不絕口呢，還老是問著怎麼最近都沒在做了，看來他們又要有口福了。」她笑著撥弄額前的瀏海，裡頭有幾根已經退了染劑顏色的白髮，跟她的笑容一樣閃閃透著亮光。
『裡面還有幾張支票，老樣子，再麻煩你幫我轉交給養老院的人。』我不自覺摸著嘴角的鬍渣。
「好啊，這次回來有去看你媽媽嘛？我上次帶著幾個芋頭派去看她，她拿著你送她的生日項鍊，可是高高興興地跟我誇讚了十來分鐘呢。」
『有啊，還帶了幾件上好的毛衣給她，天冷，她怕得很，老是跟我說養老院暖氣很足，用不著這麼好的衣服。其實我知道她怕暖氣費高，總是不肯開，這件事情護理人員也跟我說了好幾次，老人家，改不了節省的觀念。』我偷偷往小鬼瞄了一下，怕他聽得太多了，我會有點不好意思，還好，他戴著耳機看著窗外吃派。
「其實......」「老闆娘！」吧台那裏有人喊著，她不好意思地轉頭比了個手勢。
「不好意思，我們等等再聊吧。」她留下一抹微笑之後，又搖著圍裙忙去了。

可惜這次我沒這麼多的時間，公司的訊息發來手機，又得去載另外一批貨了。我跟小鬼起身走向店門口，拉開店門時門上的鈴鐺響起，她從吧台抬起頭，我們眼神交會，我笑了笑指指手錶，又做了個開車轉方向盤的動作，她回笑一下，我就踏出店外了。剛開門爬上車，就聽到有人跑來的聲音。

「等等！」
「也沒問到你新的奶油鮭魚派好不好吃，就要走了，還有，沒吃到你喜歡的野菇鹹派怎麼好，下次不知道又是什麼時候回來了，喏，給你打包了一個帶上吧。」她氣喘吁吁地說著。
『新的派很好吃，這個野菇鹹派的錢......』我拿出皮夾正準備掏出鈔票，她卻阻止了我。
「這次去哪？」
『南邊的港口，你知道，人稱小首都的那個港口。』
「啊，那邊的日曬番茄乾很好呢，放在千層鹹派上可好吃了，就幫我帶那個回來吧，當做是這派的回禮。」她的額前冒出微微的汗水，我本來想伸手替她抹去，但是我沒有。
「好，我會記得的，該走了，遲到可就不好了。」

夜幕低垂，又只剩下長長的公路，兩道車燈，小鬼跟我，還有小鬼吵死人的皇后合唱團的搖滾樂。

「老大，好餓，派可以吃嘛？」小鬼揉著肚子看著我。
『我就一個派你也要跟我搶。』我對他笑。『想吃就吃吧！小鬼。』
「我才沒那麼不敬呢，剛剛偷看了一下，裡頭至少五、六個派，才會問你能不能吃一個。」小鬼一邊說，就一邊拿派啃了起來。
我則是對小鬼的那個笑臉鬆不開，一直笑著，笑著。

「老大，同樣的糕餅，你怎麼可以這樣一直吃，到底吃了多少年啦？不會膩嘛？」
『我想想.......嗯，大概十五年有了吧。』
「哇賽，像我，同一種食物多吃個幾次就好膩，一定要換著吃。你怎麼可以吃這麼久？」
『你老愛吃一些重口味食物，我看不膩也難。』我淡淡地吐槽了小鬼。
『就像那個鹹派吧，外表普普通通，餡料的調味卻不卑不亢，底層的餅皮從不濕潤，野菇的香氣隨著咀嚼而慢慢在口腔散發香氣，久久不散，用心吃著感受，會發現這是一種很溫暖很有內涵的食物。』
「唉，大家都喜歡當下的刺激嘛，好看跟味道重的食物，當然受歡迎啊。」小鬼反駁著。
『你老是追求這些，當然會膩，清爽高雅的口味，餘韻才能一直持續，讓人流連忘返。同樣的美味，深厚的內涵，才能讓人放心地信任。』我發現自己似乎也有點餓了，就抓起一塊派來吃，味道，真的就像我形容的一般。

有幾分鐘，車廂裡就只有我跟小鬼咀嚼派的聲音，還有皇后合唱團的"I was born to love you”。
「老大，你既然這麼喜歡那個鹹派，怎麼不找個固定一點的工作就住回鎮上？」
我繼續嚼著鹹派，沒有說話，小鬼見我不回答，就把他的音樂又接上自己的耳機。
『我有該負的責任，十七、八年來如一日的責任，而且我信任那個鹹派，在我不管什麼時候回到街角時，都會在玻璃櫥櫃裡等著我。』我輕聲低語著。
小鬼好像聽到我說的話一樣，突然轉過頭來看著我，嚇了我一跳，接著他又一副隨著節奏晃頭晃腦的樣子。

我們兩個都笑了。

『吃你的派吧！』我大聲說著。

引擎聲繼續隆隆作響，一樣是那長長的公路，兩道車燈，小鬼跟我。還有那一袋野菇鹹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