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電話到這裡,大概二十分鐘左右。
半夜,兩點,即使是個白天有27度的一月,現在也只剩下微薄的冷空氣。
城市在睡眠中,相當奚落的車輛經過,維持基本運作。
棋盤式的道路,看不見底端,無盡延伸到黑暗之中。
無數的紅綠燈,綠、黃、紅,閃爍,我從中感受到這城市平靜的呼吸。
只有街角的便利商店仍然明亮,店員望著店外,等待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進門的顧客。

我很有耐心等待,卻不喜歡等待。
好像隨時都會被放鴿子,或許是對自己非常沒有自信的緣故。
眼球依舊四處搜尋,等待身影出現,也觀察環境。
然而,都已經兩點半了,竟然還有三個人從我緊盯的地方現身。
讓人期望了三次,失望了三次。
這城市已經睡了,人們怎麼不睡呢?
還是有這麼多跟我們一樣,偶爾會在半夜活動的相同異類?

她穿的太少了,明眼人都知道,再怎樣也是一月的半夜兩點五十分。
「抱歉,竟然比你晚到,不想被人發現我半夜偷溜出來。」
『沒關係,我也是剛到。』一句話說了兩個謊。
至少等了五十分鐘左右,而且剛說過,我不喜歡那種彷彿被放鴿子的等待。
『怎麼把頭髮剪短了?』她拉拉帽沿,然後把頭髮從束縛中釋放出來。
「不好看嗎?」這真是老掉牙的偶像劇對話,但是我的反應並不是稱讚。
『對我來說並沒有太大的差別,你就是你。吃點什麼吧。』
「這樣子你也看得出來我剪頭髮,算是很厲害了。」
她其實也並不期待被稱讚,於是又把帽子戴上。

既然要說故事,可能就要好好的介紹清楚我跟她吧。
我們是平凡世界中的兩個平凡人,平凡得不得了。
她喜歡流行音樂Paris Hilton、Britney Spears之類的歌手。
我則是幾乎什麼歌都聽,偏好爵士樂,卻又不專精,只認識一個Louis Armstrong。
興趣不同,我不知道她偏愛什麼活動。
交友圈沒有交集,只是坐在捷運上的隔壁位置而認識的。
知道她家住哪裡,有一個弟弟,其他的好像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說是要介紹清楚,其實她的情報我瞭解的很少。
要介紹自己,又覺得從自己的觀點介紹或許很不客觀。
從其他角度來說,我有幾個不錯的朋友,經常會一起吃飯。
有空會回家看看父母親,經濟狀況穩定但不算小康。
可以聽音樂喝咖啡看看書就度過一天,對於戶外活動有不錯的興趣。
講了這些,好像就還是一樣,是個平凡人。

我端著點好餐的托盤回到座位上。『找我什麼事?』
一杯巴西黃波旁,一杯熱拿鐵,還有兩個三明治,躺在托盤裡。
她不回答,拿起三明治,慢慢用手撕來放入口中。
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只是側著身看著透明玻璃之後的遠方。
於是,我也慢慢用著我的咖啡和宵夜,看著窗外,好像連隻貓都不會出現的死寂。
當盤裡只剩下兩個空咖啡杯和一些麵包屑的時候,終於有點聲音出現。
「去走走吧,已經填飽肚子了。」

這裡算是不錯的社區,以大都市而言,能夠到處都看到樹,真的十分少見。
完整的住宅區,走在人行道上,除了布鞋壓碎乾樹葉的聲音之外,什麼都沒有。
「你覺得人什麼時候死比較好啊?」她低著頭,很突如其來說了這個問題。
『我不知道。』我刻意用鞋子又多壓碎幾片樹葉。『我只知道我想活久一點。』
「好冷喔,早上不是還挺熱的嗎。」她抱著身軀,繼續低頭往前走。
我脫下身上的外套,披在她身上。『穿起來吧,我至少裡面還有穿長袖。』
「謝謝。」她穿上那看來有點大的外套,把手塞進外套的口袋裡。
「喔,這是什麼?」
「在我面前可是禁煙喔。」
『我也沒有打算要抽啊。』

走到附近的公園,真是令人很驚訝的廣大,畢竟這裡可是寸土寸金。
「很棒的公園吧!假日的時候總是擠滿人,只有現在才能享受這種寬廣。」
『嗯,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說著說著,我就坐在一旁的公園椅。
「我告訴你喔,那邊啊,看得到跨年的煙火秀耶!」她手指著前方大樓的頂端。
「我經常在想,住在這裡真的很不錯,離捷運站很近,走路十分鐘就到購物中心,
周圍綠色樹木好多,還有個這麼大的公園,而且每年的跨年,就可以在這裡望著
天空,替時間倒數那最後一刻。」
『真的很不錯。』我並不是想敷衍,也沒有不專心聆聽,只是身體有點疲憊打了哈欠。
「每次看著煙火,我就知道自己又老一歲,時間又過一年,又該是說新年新希望的
時候,又要面對新的一年的困難與壓力,可能又會跟男朋友分手,遇見新的男生
然後動心,又墜入情網,接著又等待下一年的分手,最後,看著煙火七、八十次
在天空上爆炸、燦爛,我的生命也跟著煙火一起隕落。」
『那樣很好啊,總是比每年看著電視跨年,在家吃著泡麵之類的東西,不知不覺也
變老,而且還可能因為吃了太多泡麵,導致死掉之後變成萬年不朽的木乃伊,在
換了八台左右的電視機之後,生命結束,遺體被放在博物館展示,一旁的展示牌
寫著:二十一世紀因吃泡麵而變成木乃伊的人類。總是比這樣要好。』
她笑了,今天晚上第一次笑。
她把外套的拉鍊拉得高高的,接著勾著我的手腕,也坐在公園椅上。

『找我出來跟死掉變成木乃伊,還有把頭髮剪短有關係吧?』
她點點頭,冰冰的臉頰靠在我肩膀上,帽子也脫掉了,散發出頭髮的香味。
「你跟我見過幾次面,吃過幾次飯?」她問問題時,也不經意呼氣在我臉頰上。
有點尷尬的是,我的褲檔裡似乎僵硬起來,縱使我腦袋裡還沒有那種意思。
『以手指來計算,應該還綽綽有餘的次數吧。』
「那又為什麼願意出來陪我呢,現在可是半夜四點了,一般人不會在這麼晚的時間
陪一個連見面次數都可以用手指計算的人吧?」
『電話裡我就猜到,這可能是最後一次見面,所以沒有想太多就出門了。』

她輕輕起身,拿出我外套口袋裡的煙,點火。
「反正都已經這樣子了,抽煙也無所謂吧。」她深深吸了一口,卻沒有嗆到。
又吸了兩口煙之後,就遞給我抽。
「原本新年的時候我還想在這裡看煙火呢。」她又靠回我身上。「誰知道呢。」
『也是,原本新年我也想看電視的,誰知道,忘了繳費而被剪線,只好吃著泡麵配
著沒有畫面的電視,想一想自己還有多久變成木乃伊。』
她又輕輕地笑了,很輕很輕,只要我呼吸大聲一點,就會蓋過她笑聲那麼輕。


「五點了,差不多該回去,我說過不想被發現我半夜溜出來。」
『好吧,我陪你走回去。』
我們起身,很自然,十指緊握。
她穿著我的外套,只露出手指而已,可能是因為這樣吧,握著的時候有點冰涼。
「你會不會冷?」
『這個問題似乎問的有點晚,不過應該還在我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
「雖然是最後一次見面,我還是要謝謝你。」
『謝什麼?』我拿出一支煙點火,煙頭像螢火蟲一樣在夜晚的街道閃爍了一下。
「謝謝你在最後給我這麼多溫暖啊,如果我當初敏感一點就好了,可能就不會這樣
子,或者是我當初聰明一點,唉,反正,都過去啦。」

她把外套還我,獨自往前走遠。
『你還沒說為什麼把頭髮剪短呢?』我用稍微大聲的音量問著。
她回頭,站定,開口說。
「因為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是短髮,我希望你永遠記得那個我。」
她的身體顫抖,雙手摀住臉頰。
而我大步往前衝了過去,輕輕抱住她,感受那冰冷的淚水滴落在我身上。
我沒有能力走不出去了,或者是說我再也不想走出去。
不願意離開這最後遲來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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